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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學術】《斯「文」各主張:小品論述在民國》推薦序
【學術】《斯「文」各主張:小品論述在民國》推薦序
劉正忠

推薦序 小品與共和 (節錄)


  古代文類的生成與變化,經常關乎體制、身分與場合。近百年來,隨著帝制時代的終結,社會型態與文章體式都有了新風貌;先不必說詔令奏議已失去用武之地,就連贈序、題跋、雜記等最具文學性的體式亦不得不讓出主位,淪為古物了。
  舊文章照例先有要個外殻,記有記的目的,傳有傳的傳統;先確定其體類,再依照該體類的寫作程式來推展或變化,這樣乃稱得上是會寫文章。篇章裡自然是有個人的見解,但也不乏程式化的共通的認知與感受。
  在白話散文裡,這種「類」的外殻基本上是被剝除了。散文一旦失去既有的美感框架與交際作用,便騰出了重建的空間,同時也面臨更大的挑戰。白話文做為小說戲曲的載體由來已久,但要如何取得足與文章黼黻相抗衡的詩意美感,卻是新課題。
  五四新文學家,或借鑑於歐洲「艾寫」(essay)之體,或取資於原有的「小品」、「隨筆」、「雜文」概念,或在兩者之外另尋更深遠的泉源,都基於這種破裂重組的需求。其中,小品一語尤其富於意蘊,引發了最多的話題與故事。
  佳蓉以「民國時期的小品論述」為題,展開她學術探索的第一段路程,勤功與慧解,屢見於章節。實在說來,這個論題不能算是十分新穎,蓋民國文士好談晚明、標舉小品,已為大家所熟悉。至若「民國小品文」並不等於晚明小品,那也幾近於贅語了。
  然而「民國時期」所論說、所創作的「小品文」,究竟是什麼?其美學特質與歷史成因何在?恐怕沒有那麼容易回答。在歷史現場中,原始文獻所呈現出來相關話語,其實比一般想像還要紛雜。聚焦於周作人、林語堂等大師,梳理言志、性靈、閑適等概念,或許就能夠把這個議題釐清到六、七成;剩下的罩著迷霧的區域雖不佔多數,卻是最關鍵且富於意味的。
  散文的創作門檻較低,技術面不如詩或小說多樣,惟一旦寫到精微高深博厚的境地,常能透顯作者的性情、學問與社會文化底蘊。因此,進行現代散文的研究,亦須超出文本之外,做更多綜貫的理解。佳蓉此書的優點,即在於能夠把小品論述當成故事來說。她考索了大量的一手材料,解析其層次,進而追踪民國文人審美追求的社會基礎與意識型態。在她的精心結構之下,小品文體與民國社會的連動關係,頗為生動地展現在眼前。
  文學的現代消息並不全然起於民國肇建,然而共和體制及其所意味的價值,確實能將舊文章裡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掃除大半。然而民國的作用遠非如此而已,分裂而多層次的政體,恰如小品之為文體。由於1930年代初期,經歷過一場小品文與雜文的論戰,使這兩個文體概念彷彿勢不兩立,有時甚至被輕易地對應於右翼與左翼的意識形態。這樣的理解不能算錯,卻抹除了民國小品的豐富性。
  佳蓉在書裡,除了必定要說的林語堂之外,更著力於施蟄存、錢杏邨、郁達夫、沈啟无等人的研究;藉由現代派、左翼、親近敵偽者的論說,還原了各自表述的小品概念。她的個案考索總是不疾不徐,非但不輕易跟隨眾說,還經常把別人已歸檔的文件拉出來重看,提出不少較具闡釋性的說法。其中對「左翼小品」的梳理,就頗能跳脫論戰的格局,細看個別文人的思維與體驗。
  小品之為「文體」,其實與《文選》乃至《古文辭類纂》之分門別類,不在同一個層次上。唐宋古文多「傳」、「記」、「序」、「說」等等,所謂晚明小品亦多這些類型,所差別者只在性情與筆調。然而這種差別在神不在形,有時微乎甚微,不好分說。統觀唐宋古文、晚明小品、現代小品文這三者,周作人屢次申說後兩者相近而欲孤立最前者;但依我看來,前兩者才是相近,周的說法是一種美學建構,而非精準的描述。
  我們把現代小品文,視為民國時期的產物,那也是合宜的。如前所述,以白話為「文章」正宗,在百年前還是新鮮事。為了使「白話-散文」具備文學性,民國新文人乃多方比附以便建設新文體。因而從事現代小品論述的研究,挑戰是多重的:既要有耐心地梳理客觀材料,宏觀理解民國時期在漢語文學轉換歷程中關鍵作用;同時還要掌握散文美學的原理,細緻地分解各種話語形構的動力與構造。
  我相信佳蓉此書已經正面迎向這些挑戰,面對散文史的舊課題,提出新穎而有意思的回答。當代臺灣文壇對「小品」一語的理解與用法,已非昔年舊貌。若説民國小品已死,可能並不過份。此意知者無多,我以為對文體的歷史性認識,乃是美學批評的基礎。因而佳蓉雖耕耘於舊園地,仍有啟發當代的作用。
  小品是王綱解紐的產物,周作人蓋言之矣。惟民國的共和體制在現實上尚難臻於成熟美好,橫暴有之,委蛇有之,但至少展現了理想性。恰如小品立基於自由與民主,但它有時不免保守退縮偽善,具有階級性。因而當我們斷定小品即共和時,說的正是民國時期那種介乎真假之間、內外交迫、各說各話的共和。
 
劉正忠/國立臺灣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
(民國110年11月於龍淵刀割泥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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